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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皮乌斯诗16首

俄罗斯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吉皮乌斯,俄罗斯“白银时代”最具个性、最富宗教感的女诗人之一,她的创作被誉为“有着抒情的现代主义整整十五年的历史”,“仿佛是以浓缩的、有力的语言,借助清晰的、敏感的形象,勾画出了一颗现代心灵的全部体验”。 其诗作在展示人类在生命的两极之间彷徨、犹豫、挣扎的浮悬状态的同时,也体现出这位女诗人对存在所抱有的“诗意的永恒渴望”,以及在苦难中咀嚼生活的甜蜜、在绝望中寻觅希望的高傲。
1869年11月8日,吉皮乌斯诞生于图拉省别连瓦城一个贵族家庭,父亲的远祖属于十六世纪移居到莫斯科的德国侨民,母亲是一名迷人的西伯利亚女郎。童年时代,吉皮乌斯就显得与众不同,经常穿着一件玫瑰红的短毛衣,从不扣上衣服的最后一粒钮扣,面情永远严肃而孤傲,极少与人交往,一直沉溺于自己的内心世界。
吉皮乌斯这种异常的举止很大程度地来自她忧郁的天性。与其他孩子爱慕自己双亲那种纯粹的天伦之爱不同,她的爱掺合着许多虔敬的成份,到了近乎宗教崇拜的边缘。据说,由于父亲的坚决要求,稍长一些的吉皮乌斯被送进了基辅学院。但是,她无法承受这种亲人离别的悲伤,以致于几乎所有时间都不得不在学院的附属医院度过。显然,对这位略带神经质的少女来说,一次离别便无异于一次深刻的死亡。成年以后,吉皮乌斯作过如下表述:“自童年时代起,我就被死亡与爱情烙下了创痕。”她刚满十一岁时,父亲因病去世,这次事件给了她严重的打击,令其初次体验了死神那君临一切的威慑力,意识到生命出现之初,随即就被死之魔网所笼罩的处境。由于上述种种情态,在基辅学院校内,吉皮乌斯被称为 “怀着大悲哀的小人儿。”



一如往昔


你那一颗感伤的星星

带给我的快乐并不长久:

一闪而过——便向那里,向大地

坠落,像一块黑色的石头。


你那一颗感伤的心灵

不敢去爱慕微笑,

离开了我,那么急匆匆,

戴着黑色的面罩。


可是,我永远把你的命运

与我的——系结在一个希望里。

无论你在哪里——我永远追随你,

我对你情有独钟,一如往昔。




摇摆


我所有的“我”像钟摆似的晃动,

  振幅很长,很长,很长。

摇摆,穿梭,交替不停——

  时而是希望——时而是恐慌。


由于知与不知,由于不定的闪耀,

  我的肉体慢慢地死去。

上帝,莫非是你判定了

  这疯狂的摇摆的痛苦?


中止它,将这令人疲乏的折磨

  静止下来!静止下来!

但是,不能依靠堕落的恐怖,

  而要凭借升腾——依靠爱情。




徒劳


我踩着白茫茫的冰雪漫步,

每一步——都是灼伤和皲裂。

寻找着你——明知道将无所收获,

恰似没有对立我就找不到统一。


小小的太阳恶狠狠地盯视

(对太阳而言,既无过去也无未来)——

那些易碎的透明的窗玻璃,

那些过路人青色的嘴脸。


你沿着那条灼人的道路,

无论何时你前来找我,

总是那一个太阳照耀着

你的徒劳和受伤的脚踝。




寂静


街道上一片白色的寂静,

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声。

心儿,你为何默不作声?

那么安谧,那么安谧的寂静……


白色的雪城——醒来吧!

月亮——是一面染血的盾牌。

未来更加神秘莫测……

我的心儿,醒来吧!醒来吧!


复活——大众并不需要,

安谧的雪,死一般沉寂。

罪恶已把整个城市笼罩,

我悄悄地哭泣,为众人哭泣。




暂时


  我憎恨人世间的“暂时”:

一切都有尽头,无论痛苦与欢乐。

  须知,无论河流如何源远流长——

它总会有尽头,流到海洋中汇合。


  我同时反对大地与苍天,

既反对懿行美德,也反对灭绝人性;

  我只接受你一个,死亡!

唯有你身上没有“暂时”——只有永恒。




从哪里来?


她永远不会清楚,

我曾经多么爱她,

这爱情曾经刺痛过

我整个儿生涯。


我爱她白色的衣裙,

为每一根发丝迷恋……

可是,即便我能诉说——

她又怎能够明白?


语言曾经那么遥远……

就这样——直到生命尽头,

在我寂寞的人生路上,

她把我默默地送走……


我既没怨恨,也没责备……

每件小玩意儿我都感到亲近,

每一只触摸过她的手臂

都会令我泣不成声。


她不知道——永不知情,

我曾经多么爱她,

爱情以怎样的利刃

刺痛我整个的生涯。


或许,只有从那里来——

假如她已到了那里——

她借助这泪水涟涟

才能明白我这爱情的奇迹。




亲爱的


既存在着痛苦的纯贞,

也存在着爱情的纯贞。

哪怕我的沉默就是罪孽——

我的血液就携带了这罪孽。


我不会叫出亲爱的名字,

无声的爱情堪称神圣,

双唇将沉默锁得愈紧,

那思念就愈加笃深。





  流淌吧,

  流淌吧,

清凉的秋天的山泉。

  祈祷吧,

  祈祷吧,

请更坚定不移地信赖。


  祈祷吧,

  祈祷吧,

以你不合时宜的祷词。

  流淌吧,

  流淌吧,

秋天的山泉十分清凉……




即将


什么都不会实现。

  但我还相信。

到处是一片废墟。

  但我还希望。

所有人都在欺骗,

  但我还一往情深。

周围遍布了不幸,

  但快乐即将来临。

  快乐已不远,

  彼岸——就在此岸。




条件


春天,在一个寂静的傍晚。

星星怀着爱意照耀我们。

你对我说:我是忠实的,

但——并非是没有条件的忠实。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表白

(我只知道无条件的忠实),

我微笑着看了你一眼,

不发一言地——离开。




词语和沉默


大地上存在着这样一些词语:它们就像影子,

就像影子的影子——我并不相信它们。

还有这样一些沉默——无梦之梦,

仿佛是对非存在的预感。

可是,我更喜欢另一些词语和沉默;

我的灵魂缓缓敞开,

当词语插上翅膀,变得更为纯净……

当沉默自由地在闪烁。


我感到伤心的是,你不爱词语。




记忆


在意志薄弱的人类记忆,

我留下一道短暂的痕迹,

但这一个存在的幽灵,

它朦胧、虚假而空洞——


它与我何干?

      我自行生活,

倘若并非如此……或许有人,

稍稍记得你,或许你会被

所有人遗忘,又有什么差别?


漫长的世纪,短暂的时日,

一连串一连串地飞逝,

在陌生的记忆中不存在生活,

记忆就像遗忘,犹如影子。


只要我的肉身还在大地上

存在,还有一丝呼吸,

我唯一关心的就是,

上帝永远不会将我忘记。




三重性


世界因为三重的无限深邃而丰富,

诗人也被赋予这三重的深邃。

难道诗人们避而不谈的

仅仅是这一点?

    仅仅是这一点?


三重的真理——是三重的门槛。

诗人们,请相信这可靠的律令。

上帝关心的仅仅这一点:

 爱情

   与死亡。




复杂性


向淳朴回归——为什么?

为什么——即使我真的知道。

但不可能所有人得以回归。

像我这样的人,就做不到。


需要通过荆棘密布的灌木丛,

它黏力极强,我难以穿行……

我仰面跌倒,

无法第二次抵达淳朴,

往后——回归绝无可能。




这里


这尘世的酒杯

斟满了毒酒。

很早,很早就知道——

一饮而尽,干杯……

  我们畅饮,但杯底在哪?

  这酒杯是否有杯底?





我们宽恕,上帝也宽恕。

我们因为无知而渴望报复。

但恶行——必将受到惩处,

它来自自身,在自身中潜伏。


我们的道路纯净,职责简单:

无需报复。复仇的并不是我们。

蛇将自己盘成一大团,

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尾巴。


我们宽恕,上帝也宽恕,

但罪衍不懂得宽恕,

它自行其是,遗祸于己,

血要以自己的血来清洗,

罪衍永远不宽恕自己,

尽管我们宽恕,上帝也宽恕。

汪 剑 钊 译




曹 操:说 曹 操 曹 操 到

曹操可说是中国文化里幽灵味最足的人物。

“说曹操曹操到。”
没有哪位国人不知这句俗语。每个人大约都经历过此种情景:大家正谈论着一个不在场的人,那人恰巧来到了。这时,有人可能就会来上一句:说曹操曹操到。每次使用这句俗语的情景必定是独特的,不可重复的。重复的只有“曹操”。俗语中的“曹操”,不能换成其他任何一位古人。只有曹操具备这种可以无处不在的幽灵气、诡谲气。
为何是曹操?
历史中真实的曹操,集豪侠气、英雄气、文人气、帝王气、江湖气、奸雄气于一身,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可是,他进入了被简化的过程,最后被简化为彻头彻尾的白脸小丑。吊诡的是,他又总是十分有趣。白脸奸臣曹操一出场,空间似乎就被一下子放大了。我们似乎需要一个永远心怀鬼胎的曹操,以证明我们没有心怀鬼胎。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说人生如朝露一般脆弱短暂可怜。曹操这滴朝露落下来已一千八百年了。这相当于曹操六十六岁人生长度的二十七倍。这滴朝露到底有些特别,它落下来,砸进历史,牵动一代又一代人的神经,一直蔓延至我们。
生当非常之世的曹操,把自己打造成现实和历史中一种巨大存在的曹操,遵循的路径肯定不是简化。他与时代的深度关联,与后世世道人心的异样纠葛,在中国历史上堪称别具一格。
曹操“述志”
曹操登场时,举目皆是末世景象,庞大汉朝正崩溃为风波诡谲的江湖碎片,一个悲惨世界。汉灵帝死去那年(189年),袁绍起兵,董卓进京,外戚、宦官同时瓦解,血污狼藉之后,汉朝廷唯遗一副残破躯壳。
曹操很早就横身站了出来。面对这个苍黄的世界,曹操要找一个怎样的立足点?
很多年之后,用了无数心计之后,打了无数仗、杀了无数人之后,曹操统一了北方,做了汉丞相。
在这个额外野心、额外企图疯狂滋生的时代,在这个杀戮主义横行的时代,曹操十分惊险地活了下来,并站到了高处。这个不易结束的乱世,真是一个展示人性的大舞台。在普遍的生存恐惧压迫下,人人让心灵成为黑洞。担心他人不择手段,所以我要不择手段;担心他人先下手为强,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曹操手段残忍不落人后,否则一百个曹操也会被其他枭雄或准枭雄搞掉。
建安十五年(210年),曹操五十六岁,起兵作战已二十余年,“挟天子而令诸侯”已十五年,做丞相已三年,赤壁大败已三年,“天下三分”局面此时已形成,统一梦想更加渺茫。政敌攻击他为汉贼,内部拥汉派亦心存狐疑,还有很多人巴望他赶快称帝。曹操整理他此时此地心事,创作了此人此生最长“公文”《述志令》(又名《让县自明本志令》)。曹操已成为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心事,就是天下事。天下有窥测曹操心事欲望,曹操亦需向天下交代。
述志令(有删节)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忤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指同年被举为孝廉者)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理解《述志令》,要从曹操出身说起。
大人物往往有大困局。曹操的第一个深刻困局是其出身。
曹操父亲曹嵩是大宦官曹腾养子。宦官比外戚的道德基础更为薄弱,不论其权势多么煊赫,社会舆论都永远视之为令人不齿的“浊流”。曹操如系一平庸之人,必安于享用父祖的余荫,无意也无能计较出身的不光荣。可是,曹操对这一出身相当敏感。曹操自二十岁被推举为孝廉,接着不论任洛阳北部尉、任议郎,还是任济南相,皆采取不避险恶与宦官势力对抗的态度。这样做,需要勇气,需要正气,也需要远见。既要成功地表达自己,要站出来,站到醒目之处,还要保证人生航船不致倾覆。曹操在人格和政治上都成熟很早。
青年曹操带有理想主义色彩,这和任何时代的青年一样。
青年曹操心目中早就有一个他期待成为的曹操,并愿意为之奋斗。在曹操的一再强求下,清议名士许劭说出了他对曹操的评价:“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三国志·武帝纪》注引孙盛《异同杂语》)曹操报之以大笑。许劭的话似褒似贬,大有深意。一言似能说尽曹操正反两面,托出一个“潜在曹操”,点中曹操本人亦模糊的“潜意识”。对此,曹操只好报以大笑。生命早期的这番大笑,是一次在后来时光里不断有回音的大笑。这一大笑表明,曹操有能力让“他的曹操”在世上站住。——曹操很早就接纳了“曹操”,青年曹操灵魂里已有一个深邃又复杂的曹操。他将要用全部勇气,主动、生动地回应这一个杀机重重、血光弥漫的世界。
曹操能基本冲破“出身”这一困局了。“挟天子”是他主动或被动进入的另一个更大困局:对天下,他是口含天宪的第一汉臣;对汉室,他是具有最大可能性的篡位者。这是一个关联更加深广的困局。曹操破拆此困局的唯一途径,就是统一天下。天下统一了,劲敌消灭了,做汉臣,做“周文王”,还是废汉自立做皇帝,那就要看曹操的“意志”了。无奈,曹操终身不“自由”。
曹操已登至高处,但未完成他所期望的自己。面对这一切,曹操的确需要这篇《述志令》。
《述志令》系露布天下公告,却堪称千古奇文。有人视为通篇谎言,有人视为完全真话。这都有违《述志令》真实意蕴。《述志令》是“曹操水平”的政治宣言与外交辞令。在这王纲解纽之季,社会呈一种怪异状态的“三国环境”式言论自由。曹操不会糊涂狂妄到欲以一文尽欺天下。《述志令》是傲慢的谦虚,是霸气的辞让,是心事重重的诚恳。《述志令》里的曹操,是一个有怕有爱亦有担当有胸襟的曹操,是自信又无奈的曹操。曹操知道自己的无奈,别具一格的是,他自信世人对他亦无奈。
《述志令》上半部分(开头至“几人称王”),曹操自述大半生心事与遭际,类似一低调自传。曹操最想说的话却是这个:“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话榔头一样敲下来,由低调一下子转为高音。
这话有深远的历史、现实背景。
秦始皇奇迹般把无边江山拿在了手中。始皇宣布:历史终结了,终结于他一家嬴姓。这大约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历史终结论”。出乎始皇意料,历史毫无终结之意,他要传之万世的皇位,他的还没捂热的无限江山,竟然迅速又血腥地转移给了下家。从此,后世帝王再无人敢像始皇那样企图终结历史了。可是,历史终结论不露痕迹地转化为“道德终结论”——谋反是天下第一罪,篡位是天下第一恶。皇位成为天下第一“禁脔”。与统治者的愿望相反,第一禁脔,却极易成为第一诱惑。“皇帝轮流做,明日到我家。”皇位要安放在江山上。“江山梦”曾是国人第一大梦。刘邦就以打下的江山为无量家产,向其老子炫耀。按说,有资格做江山梦的人是极少的。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每当天下骚乱,皇位动摇,江山梦马上就会被激活,甚至马上就会冒出不止一个穷凶极恶的“皇帝”。你的“天”塌了,我的“天”要接班。天下就是不乏这种胆量的人。并且,谁把皇座抢到手,谁就抢占了道德高地,谁就有权解释“君权神授”。184年,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为口号的黄巾起义爆发,标志大崩溃的到来,标志禁脔异香一下子弥漫天地。乱世既释放大批“过把瘾就死”的蟊贼,也催生满腔救世情怀的英雄豪杰。
建安元年(196年),在腥风血雨中壮大起来的曹操接受毛玠建议,成功迎献帝至许县,立许为都,开始“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新篇章。曹操捞起汉室这片风雨飘摇中的浮木,让献帝成为生命安全有保障的傀儡。
曹操在军事上、生活上犯了不少严重错误,屡次差点丧命。但在事关皇位问题上却向来谨慎。怎样对待皇位当然是最大的政治。曹操羽翼渐丰后,成为各种势力拉拢对象。中平五年(188年),王芬等谋废立之事,约结曹操,曹操严正拒绝。第二年,董卓擅立献帝,任曹操为骁骑校尉,曹操隐名埋姓逃跑。第三年,袁绍谋废立之事,拉曹操,曹操严正拒绝。这类事,参与一次,就可能彻底失去未来。在曹操眼里,董卓之流,是无未来之人。
献帝可以天天象征性地上班了。这多少能给天下一些安慰。袁术却按捺不住称帝野心,迫不及待称帝了,却旋即为操所败。更多的称帝可能,亦为操所抑制。所以,《述志令》中那话,曹操是要天下来感受来掂量的——我现在这个样子,是时势造成;我没什么野心,却是保存国家(汉朝)、稳定天下的重器。
有无野心,野心大小,当然不能全听曹操的。
《述志令》下文,完全以“忠”为陈述主题。
曹操历数自己心目中的榜样:齐桓公、晋文公、周文王、乐毅、蒙恬。他们皆为天下人赞赏的忠义圣贤或英雄。曹操以前三位古人皆“兵势广大”却忠事其主来自况,以后两者表明自己累世忠良。众所周知,齐桓公、晋文公后来称霸了,周文王不代商,其子武王却代商了。这三个“榜样”可真有力量。历史上更多的是名将重臣死于功高震主,比如蒙恬。曹操赞赏蒙恬,但蒙恬的悲惨命运却是曹操一定要避免的。曹操后面说道:“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没有我曹操想办而办不成的事。这是明明白白在敲打震慑天下了。曹操有亮剑能力,有亮剑欲望与必要,当然可以亮剑了。这与当今世界普遍的耀武扬威行为,基于同样的人性与国家性格。
曹操说,我不放弃兵众,是因为首先考虑子孙及身家性命,而这又与国家安危相连。又说“江湖未静,不可让位……”曹操不说为了国家不顾身家性命。他知道人家不信。话说到这份上,真话假话,可以见仁见智,诚恳坦率,却难以轻易否认。但就深邃复杂的曹操来讲,他显示给世界的,仍然只是冰山一角。
已成霸主的曹操,期望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曹操?
曹操常宣示以周文王、周公为人生榜样。他们一个是圣人圣王,一个是有“元圣”之称的贤臣。曹操的自我期许是清楚的:有生之年做汉室“周公”,身后则期望成为“周文王”。在这一选择中,现实妥协,道德自律,自身期许,都包含其中了。文王姬昌纵横捭阖开疆拓土,为周朝奠基,却不代商。
《述志令》面上主旨是陈述“忠”,深层动机是向天下这个血腥江湖表明自己的巨大存在。但曹操不能无视皇权道德紧箍咒。清楚这个时代,明白自身的能量和局限。这就是曹操。曹操的态度或许可以这样说:我本人至死不称帝,就对得起汉室,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历史了。曹操有俯视皇位的胸襟,皇位并非曹操的最高追求,不像董卓之流只知做皇位大梦,“圣人圣王”才是他的理想。这是曹操的过人之处。亦表明他的人格骨子里是儒家人格。而历史并不买账。圣人圣王注定当不成,小丑却与之纠缠不休。
《述志令》表明,曹操不是圣人,却有圣人追求。以当代眼光看,圣人追求或许不值得肯定,但却是曹操雄伟气象的来源之一。曹操以《述志令》向当世喊话,那时该有不少人能听懂。后来,听不懂了,无人听了。未来社会塞给人们一个完全与《述志令》中的曹操无关的曹操。
小丑与圣人
曹操之世,社会已彻底丛林化。这个丛林并非始自曹操,而是在汉末乃至在汉中后期就形成了。丛林,自然就实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道德的招牌幌子味更浓厚了。
曹操的圣人圣王情结,不仅流露在《述志令》中。
曹操死前一年,孙权来信自贬为臣,劝曹操称帝,曹操营垒内也有大股势力盼他赶快称帝。他把孙权信向部下公开,说:“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略》)身边的人却不屈不挠,已经说成曹公不称帝天理难容了。豁上性命追随的主子不肯称帝,导致他们也做不成名正言顺的功臣、名臣及忠臣了。曹操这样打消他们的念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氏春秋》)曹操的意思是明白的:称帝之事让子孙去做吧。对汉室来说这难道不算“不逊之志”?曹操对来自献帝周围哪怕十分微弱的反叛,都予以血腥镇压,不但董承、吉本、魏讽等被斩杀无遗,连皇后、皇子、贵妃亦照杀不误。为曹操“打工”的献帝难道会认为曹操并无“不逊之志”?
曹操一直斗志昂扬,企图一战定乾坤,无奈赤壁之战后已无此可能。谁打仗最厉害,谁就能赢得统一和平,谁就是潜在的开国之君。曹操能看透,孙、刘等不会看不透。除了孔融、荀彧这类憨直士人能真正心存汉室,试想枭雄们是以何种眼光、何种心情打量江山与皇位?枭雄们之所以皆惦记那个名存实亡的汉室,原因在于不论皇冠以何种方式降临,总是来自汉室。刘备既有帝室之胄这一金字招牌,似乎怎么折腾都不会被当作乱臣贼子,但令他激动不已奋斗不惜脸皮一厚再厚的根本动力,还是自己做皇帝这一美好前景。孙权无牌可打,就盼着有人率先称帝,他好搭顺风船。
风口浪尖上的那个枭雄,只能是曹操。
曹操的“圣人追求”实在是玄之又玄。在皇权道德的天罗地网里,曹操注定成为一个大怪胎。
历史基本按照曹操的设想推进了。操死后,汉室与曹魏之间通过上演一场煞有介事、高尚到似乎不感天动地就誓不罢休的禅让剧完成易代。曹丕登上帝座,像周武王追封其父为周文王一样,追封曹操为魏武帝。孙权、刘备相继“问心无愧”地称帝。据记载,曹丕在劝进的汹涌浪潮面前,面对帝位,仍然诚惶诚恐。他靠一而再、再而三的辞让表演来掩饰道德恐慌。孔子奠定了在道德上仰望并效法尧舜等古圣王的传统,曹氏父子或许以为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他们把戏做足,羞羞答答弄了个帝位,后世却视他们既无尧舜禅让的高尚,更无汤武革命的光荣。
曹丕主导的禅让或许难免虚伪,但多少有些政治协商意味。不杀人、不杀前朝皇帝,这是不小的功德。可是皇权道德最痛恨最恐惧的,正是曹氏父子导演的这种羞羞答答的“禅让”。皇权道德只认打江山抢江山。刀把子里面出皇帝。你打得越狠,越有说服力,越有合法性。反之,则无合法性或合法性不足。陈胜、吴广是帝王公开的敌人,曹操则是帝王挥之不去的噩梦。“只要提起曹操,皇帝们就会感到自己的皇冠有滚落地下的危险。”(翦伯赞语)这大约有点出乎曹操预料。
对以江山为家业的帝王来说,最悲惨最可怕的事当然是易代。董仲舒君权神授理论,用之于易代,就成了得天下是天命,失天下亦是天命。假若曹操打仗更凶一些,手段更狠一些,统一了天下,索性夺了帝位,并传祚足够久,后世恐怕还得照例给这位“开国之君”奉献颂歌。就有勇有谋有趣有文化来讲,皇权时代大约还没有哪位“开国之君”能与曹操相媲美呢。皇权作为专制权,其道德系统会随时调整自己承认强权。强权有时候就等于“天命”。刀把子能出皇帝,就能出天命。
曹操成为小丑,似乎是历史宿命。
道德路径越来越僵化狭窄。
宋朝之前,对曹操的褒贬,基本尊重历史事实。《三国志》作者陈寿给出的“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这一评价,得到广泛认可。唐人称曹操为“曹公”,评价甚高。至南宋,偏安局面令统治者气虚胆怯,无力打量天下,便视蜀汉为正统,视曹魏为篡逆。帝王们越是感觉到自己苟延残喘的状态,曹操便越是一个噩梦。到明清,皇权体制更趋僵硬,随着《三国演义》及三国戏的流行,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曹操便代替了真实的曹操。
与其说《三国演义》反映了三国时代生活本质,不如说呈现的是作为皇权末世的明清社会生活本质。它曾是说书人的底本。所以,它除了要政治正确,还要有足够的娱乐价值,以保证说书人贡献薄技而不触犯时忌,还能稳住听众屁股赚取几个铜板。骂曹操就是政治正确。明清特别是清代,普遍的奴才已造成。奴才即使什么也没有,却有“忠”。这是足以傲视“奸臣”曹操的本钱。越是奴才,越需要某种道德优越感。
罗贯中欲表忠孝节义为充塞天地之道德价值,刘备、曹操为其正负两极。不过,读《三国演义》,从曹操奸诈里常读出可爱,乃至读出忠厚,从刘备忠厚里却常读出虚伪。鲁迅看得分明:“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国小说史略》)罗贯中在塑造刘备等“高大全”典型时,显出较强的外在操控性,在塑造奸诈的曹操时,有时则不知不觉进入自由创造境界。奸诈的曹操,成了面具相对较少的人。谁能说明白刘备、孙权等人的真面目?罗贯中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其实是喜欢曹操的,在曹操身上,他的伟大创作才能表达得最充分。
清统治者对各类小说,大都是取排斥乃至禁绝态度,唯对《三国演义》例外。不仅如此,清统治者还命大臣将小说改编成长达一百二十出,名为《鼎峙春秋》的连台本戏。戏中“尊刘贬曹”成为绝对理念,曹操成了与历史事实甚少关联的漫画式固定丑角。以异族入主中原的满清,对“篡逆”格外神经过敏,既怕天下视自己为篡逆,又要防范针对自己的潜在“篡逆”势力,特别需要一股忠孝节义的混沌气氛。
一个僵硬腐朽的容器,难以装下鲜活伟岸的灵魂。简单奴化的头脑,无法感受深邃的事物。补天需要英雄,娱乐需要小丑。一个未经丑化的曹操,是缺乏娱乐价值的。既然无力仰见大英雄的光辉,就把英雄简单丑化到能给奴才带来娱乐。无环境无条件养成较高精神境界的芸芸众生,在《三国演义》及三国戏营造的忠孝节义浓厚烟幕里昏沉度日,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太平犬”的幸福生活。皇权体制为求自己的长治久安,把人们拉入一个庞大的道德泥淖,当然不许谁站在泥淖之外。道德路径越狭窄,越热衷于树立榜样和打造小丑。曹操被选择成为道德谱系中首位丑角就不难理解。
一个伟岸深邃的曹操,最终成了小丑曹操。这固然可视为曹操的悲哀,但又并非曹操的悲哀。
作为诗人的曹操
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枭雄曹操,有一个忧郁、冥想、深情、柔软的诗人曹操。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苍苔落叶的无边悲凉。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柔若无骨的缱绻深情。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一个广漠无垠的风云宇宙。
与异常险恶的现实疆场对应,曹操有一个苍茫广阔的精神疆场。
曹操是诗人文人悲壮自觉第一声。
在这个文化气质转变生成的时代,曹操成为转变风气第一人。超群绝伦的诗才,生长于末世。曹操及建安文人面对的是一个血腥荒原。世界溃败至难以收拾,其间却有勃勃生机,这生机凝结成风神特异的建安风骨。曹操就是建安风骨里那根最硬、最有味道的骨头。乱世沉重,人命危浅,忧生伤世,刺激强烈,由此导致建安文学触景伤情的悲歌气质。那里有志在千里的慷慨,又有乐极生悲的虚无。曹操以寥寥二十余首诗,登临审美绝顶,我们从中能读出那个时代的万语千言。
曹操显然无意与任何人比诗才,他经营的任何一件事都比写诗重要,却又是天然的文人领袖。豪杰的热情,王者的霸气,诗人的逸气,生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审美大气象,大格局。不论曹操曾经操纵了多少不可告人的阴谋,其灵魂的诗情画意却完全可以大白于天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步出夏门行·观沧海》
建安十二年(207年)秋,五十三岁曹操带兵北征乌桓,得胜回师途中创作了《步出夏门行》组诗,此为其一。征途迢遥,战事残酷。初夏出征,深冬才回到邺城。回想起远征的种种险恶,曹操不禁后怕。他做出了一个特别举动:赏赐了那些出征前极力劝他取消此次行动的人。
诗人在刀丛里滚来滚去,诗中却似乎没有一丝战争的影子。
几行诗便容纳了一个风云宇宙,一个与这宇宙相吐纳的生命。中国古人少有写海诗文。古人走到海边就沉默了。曹操站在碣石山顶,他望大海,望日月星辰的出没,他还努力看那看不到的一切。在沧海宇宙面前,谁还能以霸主、枭雄自居呢。可是,不是霸主,谁又能吟诵得出这样的诗呢。
有一个不停征战杀伐的曹操,还有一个爱山爱水观沧海的曹操。诗句直白劲健,跳跃顿挫,浩荡雄浑,山海似巨灵,诗人若赤子。曹操以朦胧而宏大的宇宙为生命尺度,无需雕琢,娓娓道来,即力抵千钧。曹操的生命激情,弥漫沧海宇宙。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易读出他胸藏雄师百万,难读出他面对沧海宇宙的冥想、忧郁。这是曹操的秋风,没有凄凉的秋风,又凄凉到无边无际的秋风。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东晋大将军王敦,酒后辄吟诵“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以如意击打唾壶为节,壶口尽缺。稍有文化的国人,亦无人不知这诗句。这诗句成为一代又一代烈士打磨生命强度的砺石。
曹操早就视自己为侥幸活着的人。五十三岁曹操又把自己视为暮年之人。暮年之人却是一位烈士(勇于担当、奋斗不息之士)。此时的曹操,不能不审视自己那盛极而衰的生命。生命如此虚妄,神龟腾蛇亦终归为土为尘。生命又是多么真实,如握在手中的一件兵器。把那生命利剑使用一次,再使用一次。自三十五岁起兵,至此作战已近三十年,战事无岁无之。还有许多仗要打,还有许多事要做,这把生命利剑使用寿命可要尽量长啊。
“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闲。”(曹植《杂诗》)“烈士”是曹氏父子皆喜用的概念。举目当世,曹植大约找不到比父亲曹操更标准的烈士了。“君子多苦心,所愁不但一。”(曹操《善哉行》)曹操之心,就是苦心加悲心,就是烈士之心加诗人之心。上哪里去找无苦无悲的生命?曹操所愁的不只一件事啊。“不戚年往,忧世不治。”(曹操《秋胡行》)救世,对英雄是一种永恒的诱惑,可是生命却一定有一个为土为灰的宿命。
曹操要往这件宿命容器里,装进去一些什么?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短歌行》
此诗作于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战期间或战后。
诗中曹操,生命的饱满,情怀的慷慨、壮烈、温柔、忧伤,达于极致。《观沧海》里的曹操,尚站在沧海宇宙的对面。《短歌行》里的曹操,已与日月山河宇宙同在。
全诗一喜一忧,一扬一抑,似断似续,若徐若急,茫茫而来,令人瞠目。气魄之宏伟,意境之深邃,格调之雄浑,千古难觅其匹,不难感受诗句背后那巨大能量和意志力。
人生苦短的感叹千古所同,曹操的感叹却浑如霹雳一声:人生越短越要抓紧呀。美酒欢歌,朝露人生;忧思不绝,酒入愁肠。可是,您那青色衣领,时时浮现在我心中梦中……来吧,来吧,贤士英雄,让我们为天下,为这朝露般人生而奋斗吧。
曹操诗大都有一个“光明的尾巴”,一个“干部姿态”。此诗亦不例外,似有狗尾续貂之嫌,但又是曹操真实的生命姿态。以汪洋恣肆的醉意开始,却不能不以清醒结束。水落石出,曹公亮相。——写诗是一件多么微末之事啊,政治家、将军、枭雄,才是我本色。我就是想“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渴求贤才是曹操诗文重要主题。曹操与士人之间的关系能从更深层次反映出曹操英雄、枭雄本质,而这一本质与他的诗人本质又并行不悖。
号令天下的曹操,孤独深情的曹操,寻寻觅觅的曹操,权杖、屠刀、诗笔俱在手的曹操,对士人来说实在魅力无穷。不肯向乱世屈服、不肯埋没此生的广大士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曹操。
权力枢纽若有求才之心,必能成为人才枢纽。才子谋士真来了不少。曹操的军前帐下,人才之盛,特别是文人之盛,其他枭雄霸主难以相比。如把视野延伸至曹丕、曹植,那就只好承认,帝王之家与文人集团关系如此密切,千古唯此一例。在这个凄怆的乱世,“何枝可依”正是士人共通的生存困境。在“挟天子”的曹操那里,士人却能获得一个怪异生存空间:为曹操出力,可有效命汉室的名分;真心效命汉室者,又不得不受曹操羁縻与控制。
权杖可以化为剑杖,诗笔可以换作屠刀。曹操能量大,“挟天子”造成的困局亦大。这一困局,必化为曹操内在矛盾。曹操的精神疆域,会与士人发生部分交集,但他人难以涉足的荒原却是无边无际的。曹诗巨大张力魅力,亦可由此解释。
孤独的曹操,苍茫的诗人,杀人不眨眼或流着泪杀人的刽子手。角色的转换既系于曹操一己灵魂,更系于天下势力的消长。这一只大困兽,其骚动不安的爪牙,总需有人领受。
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与孔融关系恶化。曹操让路粹代笔与孔融信,末尾数句这样说:“孤为人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抚养战士,杀身为国,破浮华交会之士,计有余矣。”曹操明示孔融:对你这类“浮华交会之士”,我动一动小拇指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刀把子在手的曹操,仍在以最大耐心与孔融文斗。孔融曾为北海相,在兵溃势穷之后不得不于建安元年(196年)投附曹操。孔融是天下大名士,又有孔子二十二代孙这一光荣头衔,投曹既可有汉臣名义,又自然成为许都士人领袖。刚刚“挟天子”的曹操,也需名士点缀。双方互具利用价值。孔融一度这样寄希望于曹操:“瞻望关东可哀,梦想曹公归来。”(孔融《六言诗》)梦想不久即破灭。汉室仅是曹操排布天下大局的一棋子,却是孔融全部。当孔融明白不能指望曹操后,就对其极尽讥笑戏弄,与曹操玩幽默。现当代挺曹派不断有人说孔融言行近似胡闹,这未免看轻了孔融。以孔融对士人对天下的影响力,其讥嘲态度有化庄严为滑稽之效,必然削弱曹操能量的发挥。孔融不自量力倒是真的。这亦是许多士人通病。就像权力有大小一样,幽默权亦是有大小的。孔融是文学家玩政治,有多么力不从心自己都不清楚。曹操是政治家玩文学,将文学家玩弄于股掌亦游刃有余。孔融动作幅度太大了。本意让你做个招牌,不合作倒也罢了,完全可放你一码,竟还跟我老曹叫板,煽惑人心。
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战前夕,曹操下令杀掉孔融并夷族。已经坐大的曹操,早视孔融为异己力量了。显然,孔融表面上死于自己的“态度”,根本原因是死于自己的影响力。
东汉道德教化及选拔官员方式,养成了士人极端好名风气。许多士人不惜以怪异言行邀名,甚至不惜一死。孔融极欣赏的祢衡,可算一例。祢衡最乐于侮慢权贵,到哪儿骂到哪儿。来到曹营,照例亵辱曹操。曹操哭笑不得,将其礼送至刘表处。同一原因,刘表又将其送至黄祖处。黄祖脾气大,很快将二十六岁的愤青祢衡杀了。祢衡或许患有青春躁狂症。祢衡传世大言是:大儿孔文举(孔融),小儿杨德祖(杨修)。以大言自抬自,实在省力。古今皆不乏爱好此道者。无奈,虚假的大胸襟,一戳即破。这一点亦是古今相同。对祢衡之死,有曹操借刀杀人一说,这显然是栽赃。曹操的灵魂疆域,与孔融等士人会略有交集,与祢衡却完全不搭界。祢衡分明在另一个世界里做梦,那个世界是什么他自己也未必清楚。曹操不可能为一个无斤两的愤青动太多心思。曹操可以杀人不眨眼,但杀人要杀得有价值。不到撕破脸皮时,决不去撕破;到了撕破脸皮时,则不怕露出骨头。曹操对孔融是这样,对其他士人也是这样。
曹操杀死或逼死的名士、谋略家,还有杨修、荀彧、崔琰、娄圭、边让等,皆为当世之杰。对他们的死,古今报以同情的同时,也责骂曹操嗜杀。人们大都以他们罪不至死为同情理由。其实,不是罪的问题。他们何罪之有?一人一种具体死因,大原因则是天下势力消长与曹操困局中的挣扎奋斗。如果对曹操谋划大局足以形成妨碍,他是不怕动刀俎的。王纲解纽大局下的各路枭雄或准枭雄,比大一统皇帝有更方便的杀人权。在这个丛林食物链上,曹操已是猛兽。越是猛兽,容忍限度越低。孔融为北海相有兵有权时,亦杀人不眨眼呢。孔融亦是诗人。
官渡之战获胜,从袁绍处缴获一批许都及曹营中人给袁绍的信。这可是整肃“叛徒、内奸”的第一手材料。曹操下令焚之。曹操说:“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这一非常之举,无大胸襟者不能为。杀人能解决一些问题,但还有更多问题需要超人胸襟才能解决。
放下诗笔,拿起屠刀;放下屠刀,拿起诗笔。这就是曹操。在救世或抢天下的英雄枭雄眼里,人、人命有时不过就是个砝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诗句写尽了乱世的悲惨、凄凉。想到曹操为报杀父之仇攻打徐州陶谦时,一次就滥杀无辜百姓数万(一说数十万),似乎可以怀疑曹操这诗句的真诚。可是,有复仇能力的曹操,自然竭尽全力复仇。在人口就是生产力的时代,消灭人口就是破坏生产力。发布大屠杀令的曹操,是万恶的屠夫;吟诗的曹操,就是“赤子”。那诗首先把曹操自己感动了。以假情写出真诗,或以假诗感动他人,是人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等诗句对士人不可能没有感召力。而被这诗句招引来的士人,又完全有可能死在曹操屠刀下。
有情诗人,无情屠夫。曹操的千年孤独。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
一千七百多年后,在曹操北征乌桓的老路上,走来了一位不以狭隘道德眼光规范曹操的伟大诗人。“我还是喜欢曹操的诗。气魄雄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手笔。”(毛泽东语。转引自《书屋》2016年5期35页)两条中华汉子似隔千年而唱和。豪气霸气,何其神似,诗意茫茫,如出一辙。“魏武挥鞭”,鞭挞天下,可又常陷鞭长莫及之困境。在当代伟人毛泽东眼里,世界已成“小小寰球”,手握现代思想利器,又无视江山为谁家家业的腐儒道德束缚,胸襟之大百倍于曹操,翻江倒海能力百倍于曹操。若论诗才,两位诗人则堪称伯仲。毛泽东诗笔横扫千年,“大、雨、落、幽、燕……”一落笔便似触及宇宙边缘。这诗句,曹操若读了亦会叫绝。
曹操之死
人生的冬天不由分说来到了曹操门前。
“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终期。”(曹操《精列》)游仙诗在曹诗中占比例不小,《精列》即其一。诗中表达了对仙人、长寿的向往和人生苦短的无奈。曹操不幻想永生,却希望死神的来访尽量晚一些。这既是出于求生本能,也是出于他对这个世界的“操心”。
曹操一生,“操心”真是不轻。就连他的性命,不光他自己时时惦记,还有许多人惦记。战场上自然是险情不断,坐在家中竟也要防备蓄谋深远的暗箭。“梦中杀人”固然出于演义,曹操一直瞪大眼睛看紧自己的性命却是事实。现在是死神自己前来,他却能做到完全心平气和地缴械。曹操死得应当算有水平。
嗅一嗅曹操身上的存在论气息。
存在主义哲学用死来印证说明生,以死为前提和背景赋予并激发出存在的意义。“未知生,焉知死。”这是孔子对死亡问题的答复。“未知死,焉知生。”这是海德格尔对死生的思考路径。所谓“存在先于本质”“向死而生”“自己如何可能”“自由选择”,被认为是存在论精义。让“死气”逼出“生机”,尽最大可能在死前成为自己,并负责地“自由选择”,付出有价值的“操心”。
生当非常之世、承受非常生存的曹操,以烈士自诩的曹操,应当说不乏“向死而生”气度。试看处在生机渐尽、死气弥漫之际的曹操,其最后的操心和选择。
对曹操来说,死亡一直是个问题,但现在却是最大、最后的问题。能吟诵“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是因为离死亡还有较远的距离。现在,手中时光已不多,死神已不时在身前身后狞笑。曹操大约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象他那座墓和他寝于其中的尸骸了。
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正月,曹操临终前颁布《遗令》:
吾夜半觉,小不佳;至明日,饮粥汗出,服当归汤。
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吾有头病,自先著帻。吾死之后,持大服如存时,勿遗。百官当临殿中者,十五举音(吊丧限哭十五声);葬毕,便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珠宝。
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下施穗帐,朝晡设脯糒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履组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死神已在额间耳际呼啸了。最后的时刻到了。他在一分一寸地感受着死神对生命阵地的深入占领。一生险象环生的曹操,正在幸运地“亲自”死亡。
曹操在颁布《遗令》前一年多,已颁发一简短《终令》。《终令》对死亡尚存展望意味,是一种笼统安排,《遗令》则进入细节。《遗令》第一节,曹操仍在耐心品味最后的生存。第二节的各种安排,如葬仪不必遵古礼、死后穿着务必如生时等,都不出常规,“无藏金玉珠宝”这一要求,在曹操从前颁布的其他令文中已有严厉强调。引人注目的是第三节。头等大事是禅代,曹操不提;死后权力布置无疑也极重要,曹操不提……无数大事,全都不提。他细细安排的竟然是婢妾歌伎、分香卖履,以及几件绶带旧衣。这与叱咤风云的英雄似乎太不相称。
此《遗令》是去曹操之世不远的西晋文学家陆机,无意中于宫内秘阁发现。陆机览此《遗令》,不胜感慨,写下长文《吊魏武帝文》。他赞扬曹操为旷世英雄,却对他临终操心的都是些琐屑家务甚感愤懑。苏轼在《孔北海赞》中褒孔融贬曹操,说曹操临死“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判定曹操一生诡诈,至死方显露卑琐真性。不光陆机、苏轼,还有众多古人,即使承认曹操是英雄,也认为《遗令》暴露了曹操的卑琐。“临难不惧、谈笑就死”方为英雄。这是苏轼们的共识。
曹操的这种安排,可真是能令“英雄”大跌眼镜:要让婢妾们居于铜雀台,在正堂设灵帐,供奉食物,每月初一、十五这两天,自朝至午,面向灵帐歌舞;婢妾们要经常登上铜雀台,望向我西陵墓田。
奄奄一息之际,曹操把生和死放在一起作最后的玩味。天高地迥,荒丘墓田,春光秋色,晨晖夕阴,美姬们歌喉温婉,目光流盼。曹操要在死的绝对黑暗里,布置生的明媚与歌声。
可是那美女的目光即使望向墓田,那情还会为老曹你那僵尸而生吗?好一个儿女情长的曹操,好一个为自己操心的曹操。
苏轼等讥其卑琐,似乎不无道理。不过,我们应作更深一层的理解。这是曹操的自恋,是至死都未放弃的自恋。曹操奄奄一息之际,尚存顽强的自恋能力。自恋不是健全的自我、健全的个性,但又与之密切相关。个性越是趋向完美,越可能有适度的自恋自爱。皇权道德很大程度上是取消自我及个性的。因此,已经处于权力巅峰的曹操,却顽强表达自恋,实在可视为伟大的人性闪光。建安风骨,个性鲜明;魏晋风度,顾盼自雄。魏晋人物的突出特征,正是有自恋有个性。两晋品藻人物风气大盛,正是自恋的转化升华。想一下曹植、嵇康、阮籍等人的自恋吧。嵇康正是既倔强,又温柔。建安风骨、魏晋风度无不导源于曹操。
可以想见,曹操对死深思熟虑已甚久甚久。天下呢?他与“天下”搏斗了一生,现在他把天下轻轻放在了一边。曹操实在生得顽强,死得温柔——天下局面已经如此,我已尽力,行将就木之人对天下放心不放心已无意义。但我的婢妾、我的死却不能不安排。我不这样安排,即使我的儿子们也不会这样安排的。虽说神龟腾蛇终为土灰,可是有情之生至无情之死,总得有个过渡吧?生之孤独我知,死之孤独难言。地下总比地上寂寞。我这是免得已死曹操怨恨生时曹操啊。
这是曹操对自我存在的怜悯,也是其慷慨刚健生命精神的最后温柔闪光。
“打开灯,我不想摸黑回家。”这是美国现代作家欧·亨利濒死遗言。曹操亦知道那路肯定是黑的,但他要最后明媚一下。
可拿曹操祭老友桥玄之事来理解曹操。建安七年(202年),曹操率军队来到家乡谯县,亲自撰文祭祀对其有知遇之恩的老友桥玄。此时桥玄去世已二十年了。祭文追忆生时情谊,颂赞死者德行,这都平常。不平常的是曹操竟将桥玄生时玩笑话写入祭文。桥玄曾笑对曹操说:“我死之后,你路过我墓地,如不拿一斗酒一只鸡来祭奠我,车走过去三步,肚子痛可别怪我!”曹操祭文中感叹:“非至亲笃好,胡肯为此辞乎?”对桥玄的态度,就是活人曹操对死人曹操的态度。
陆机、苏轼皆堪称天才,但其精神深邃复杂程度,与曹操却不是一个等级。没有一个深邃深情的灵魂,不会有此《遗令》。曹操的无情足以令人瞠目,其深情亦超乎寻常。
在这个无比苍黄的时代,无数人既难以实现生存的价值,更难以品味死亡,曹操却清醒地安排自己的死,死在自己想要的细节里。死得倔强易,死得温柔难。麻木混沌如阿Q,糊涂之死到来时尚能嗫嚅“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曹操以《遗令》安排自己的谢幕演出,以《遗令》对自己实施临终关怀。死得如此从容有细节,实在少见。
曹操至死,都在进行他的可能的“自由选择”。他知趣地不去安排“天下”,他知道安排了也无用,他知道历史不会“终结”。在人难以成为人,自己难以成为自己的环境里,曹操尽最大可能成为人,成为自己。他严令不要任何贵重殉葬品,这一点就超出所有帝王。
曹操以一篇《遗令》,小心翼翼深情伤感地告别这个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世界。他的《遗令》把惊涛骇浪般的生存,化为涓涓细流式的温柔尾声。
尾声
儿时,在沂蒙山腹地那个闭塞村庄里,我常听见母亲这样笑骂父亲“你这个奸雄”或“你这个奸臣”。笑骂里会有贬斥,也会有爱有崇拜。有时也能听见其他妇女这样笑骂自己男人。双方如果真生气了,打架了,有恨有仇了,就绝不这样骂了,就代之以国骂或其他更加令人不堪的骂。只有几岁的我就已经知道,奸雄、奸臣就是曹操。曹操“很忙”,却没有漏掉这个闭塞的村庄。“说曹操曹操到。”你不说曹操,曹操也到。每一个传统中国妇女心里,竟都有一个奸雄,一个可爱的奸雄——她们的丈夫或其他与她们有重要关联的男人。小丑曹操真是深入人心啊。人心中活泼的东西竟是如此顽固,统治者的诡计,在活泼的人心面前似乎失灵。
一个横槊赋诗的曹操,一个怆然流涕的曹操,一个时动杀机的曹操,都是曹操,唯有小丑曹操不是曹操。牟宗三先生有哲学三气质之说,即:要有汉子气;要有逸气;要有“原始的宇宙悲怀”。曹操就是一条有逸气有宇宙悲怀的正宗中华汉子,一条容纳了最多复杂性的雄伟的中华汉子。曹操的灵魂是汉末乱世里一颗最深邃最有趣的灵魂。
历史深处那些遥远的罪恶,仍会来到我们中间。曹操的罪恶,就是我们的罪恶。曹操的伟岸,却未必是我们的伟岸。“说曹操曹操到。”曹操是一面镜子,一面人性镜子。人人皆可从他身上实现某种折射。曹操在你的生命之外,似乎也完全可以在你的生命之内。曹操成了人人皆可意会、人人皆可颔首一笑的“熟悉的陌生人”。
“说曹操曹操到。”你加入集体狂欢骂曹操时,你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你其实是喜欢曹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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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圣约翰诗4首

托马斯·哈代诗12首

查尔斯·西米克诗14首

艾吕雅诗10首

黛博娜·艾泽诗13首

米罗斯拉夫·赫鲁伯诗3首

托马斯·默顿《沉默中》

瓦尔兹娜·莫特《访客》

达尔维什诗5首

艾吕雅诗17首

查尔斯·西米克诗18首

赫塔·穆勒诗9首

穆罕默德·达维什诗4首

苏珊娜·罗伯茨诗4首

瓦尔兹娜·摩尔特诗3首

西尔维亚·波恩《突然一击》

伊凡娜·米兰科维诗3首

索德格朗诗13首

黛博拉·艾泽诗26首


鴈自南荒尽 凫还北极看 中台今太史 应识汉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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